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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3节
    第91章 見霧明(四)
    寒冬腊月的二更天,通街小巷商铺都歇了晌,烛灯渐熄,偶起几声犬吠,扰人清梦。
    从生死搏杀来到安平之地,不过相距数里,遥远得如同两重世界。
    气喘吁吁的少年急行过山林荒野,城门在望之际,被一条护城河截断了前路。
    士兵每日按时凿冰清流的河堤十分陡深,将巍峨静默的城池拦在彼端。而裘安城门一旦落钥,要等隔日五更后再起,举凡王公者亦不得出入。
    小淮站在护城河这端,凝望着不远处青灰大石垒砌的城墙,心里琢磨按自己的轻功,能不能够越过这河去到城墙下喊门。
    没试过,但可一试。
    大不了就是掉进底下的深河中,爬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若是真在这里等到明日天亮,不说别的,那个狐狸精的尸体就先凉透了。
    小淮大喘几气,长途爬涉之下身上早已大汗淋漓,望着脚底下这条宽达十数丈的河流,在扑面冷风中觉出了刺骨寒意。
    他站在原地热了热筋骨,咬牙欲前冲,忽听前方的那扇城门内一阵喧嚷。
    有披甲守卫登高站在城头,“开城门——”
    一阵声音隔了数尺厚的城墙闷闷地传出来,轰隆隆地似鼓面振动。与此同时,面前如铡刀悬起的巨大吊桥随着机括启动声缓缓往护城河面倒下。
    吊桥形成的巨大阴影压上小淮头顶,只等落定连接河岸两端,就可成为他方才怎么也逾越不过去的通天大道。
    可宵禁后但凡持令出城,最多是开了侧面小门轻简行事,什么人能在这等时候这般大张旗鼓?
    不及多想,吊桥后的那两扇城门在向左右让开,让出里面的冲天火光,人影憧憧。
    当前一人坐在高头大马上,立在扬幡长队前,荡起的玄袍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正是预备出城的凤应歌一行。
    小淮心眼不多,此刻看见这等阵仗也不免迟疑,找了一处暗地躲去窥视,想等人走远再趁吊桥未收前混进去城中。
    那一行百来人,步调统一沉稳地踏上吊桥,浩浩荡荡走过,几近走完吊桥时,最前头那匹马忽然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人低目一瞥,幽深眸光瞥向小淮藏身的角落。
    ——
    雾明山。
    雪花从天而降,在寂静深沉的夜里扑簌落上树枝、肩上、耳边,嘈杂声近又远,覆盖了整座山头,织成无处不在的大网。
    山中人被困作深河里的游鱼,不知哪一片柔软的雪花划过,伪装无害,转眼间就会变成血溅三尺的追魂刀。
    穿行雪雾中的人不敢再大意,因为已经有太多的同伴这样死去。
    凌乱的脚印染血在雪地中行出一条血路,沿路倒了数具尸首,一剑穿心,尸首分离,拦腰截断。
    残肢零落,满目腥红。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必死前的等待。可怖的下场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一步一步倒数着死期,逼得人心防溃散。
    剩下的两人运气到筋脉抽痛,终于在一棵树上掉了下来。
    终于。
    身后那把寒光凛凛的剑也追至余光,二人对视一眼,提剑齐上。
    不到片刻,一人捂着喉间断口满手血地抽搐死去,一人被折断手骨踢跪在地上,眼含不甘地就要咬下齿中毒药,被跟上的阿沅卸掉下巴,迅速捆起手脚。
    今安垂目看着,长剑上滴下的血珠将地上白雪染透。
    失策了。
    今夜来到雾明山的人马不止两拨,其中一拨是伪装成连州侯近兵的闵兵,近两百人之数,埋伏在山中各个险峻关卡,刀枪箭矢都改换成了侯府样式。
    “闵阿想祸水东引,若真能教本王重伤不治,人证物证俱在,便可判成连州侯的死期。”今安手腕一转将长剑甩净,收剑负于身后,“看来本王指给闵阿的这条路,他当真是满意之至。”
    岂止是满意,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全然如她所愿。
    不想来了另一只拦路虎。
    领队解决了另一拨刺客后赶来会合的第其上前禀道,“属下看见信号弹后即刻上山,半路被一波黑衣人拦住,对方人数与我方持平,却无杀意,只是在山下相斗片刻便退去。属下上山心切,便没有追去。”
    “想来就是暗中放冷箭的那批人了。”
    阿沅在此时递上拾来的箭簇,玄铁制成的三棱箭头,尾带乌羽,除此外毫无标记物,与另一拨人赫然区别开来。
    “或许这两拨人实则是一伙的,不过是想混淆视听,引开注意。”阿沅猜测道。
    “若是一伙的,那么方才只有你我小淮三人时,对方人数倍于我方,多好的时机胜算,他们就该抢尽先机一拥而上。”今安目光漠然扫视,“但他们没有,一队上前,另一队却只放了支冷箭便退去。”
    阿沅沉吟,“更像是……”
    “更像是他们看到了什么超乎预期的事情,无法当场决断,只能回禀等待下一次命令。”
    地上血痕尸首拖曳成河,转瞬覆上薄薄霜雪,经此一夜,就会在无人揭露之下掩埋于地,等来年春随复苏展露枯朽。
    而山翳日复一日静默,今夜笼罩在她头顶,揽尽云霭苍雪铺陈在眼前,包容一切来客,也包容一切杀机。
    “闵家,就是他们未曾预料到的。而且这一拨无名刺客意不在本王,或者,不在于拿本王的性命。”
    雾明山中各处厮杀声渐渐静下,在第其的领队围剿下,剩余的刺客大部分已经当场身亡,剩下要么苟延残喘,要么便是藏躲起来,观测伺机。
    经历战场生死的军队与家养兵,实力天壤之别,也令她折损近五分之一兵士。
    今安一开始命令第其领着大部分人围在山下,一则杀鸡焉用牛刀,二则将所有的旁观者拦在战局之外,以防泄露今夜秘事。
    但原来早有第三者在山中看尽今夜把戏,顺势掀开一点埋在底下不知抵达何处的情报网。
    敌在暗我在明,她想无声无息借刀杀人的计划就不该再进行下去了。
    真是失策。
    又或是意外之喜。
    “属下已派人在山中搜寻小淮公子踪迹。”第其继续禀道,难得地有些踟蹰,“暂无收获。”
    “本王让他回城求援,想来以他的功夫已经脱身回去了。”这就是另一则失策了,今安有些懊恼,“早知今晚是这种情形,便不该带他出来。”
    闻言,阿沅与第其暗中递了个眼色。
    众人皆知,卫莽跟养儿子似地养着小淮,教训时候从来是雷声大雨点小,小淮的蛮横性子多半就是被他惯的。燕故一虽然十分嫌弃小淮的脑子,但也早早带他钻研心眼,防止真变成个只知武力的憨憨。王爷看似最严厉最有原则,一旦深究,其实却是最宠的。
    看小淮平时最缠着谁就知道了。
    绷紧的气氛一松,正此时,第其派出寻人的下属匆匆来报。
    那拨无名刺客大半去了山下竹林,形成围堵之势,正围着要下山回城报信的小淮。而寻人队伍太过分散,无法与敌方正面对抗,只能暗中潜随,再调人回禀增援。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今安当先提剑,往山下疾掠而去,路上又是遭遇几波闵兵围堵,当真难缠,抱着必死决心不死不休。
    一路边走边杀,时间延误不少,等踏着血路下到山脚,竹林中一派风声鹤唳。
    驻守在此的人现身禀报。
    “小淮公子半刻前已经脱离包围,出了竹林往城门方向去。”
    阿沅第其心气一松,今安仍是蹙着眉心,望向马声嘶鸣不止的竹林深处,“是谁在那?”
    “是一擅闯进来的平民,似与小公子是旧识,同行一段后这人掩护了小公子逃跑。”
    旧识?没有仇杀都算好,小淮在裘安城能有哪来的旧识?
    今安凝思一瞬,语声冷若冰霜,“你们难道是废物不成,还要其他不相干的人豁出命去保护你们的主子?”
    那人冷汗淋漓,“属下知罪!那匹马行迹太过诡异,且乱箭齐发,小淮公子长鞭不分敌我,属下们实在靠近不得……请王爷下罚!”
    无暇问罪,今安将手中长剑归鞘,转头与阿沅说,“他们意不在杀人,有所顾忌,左不过挟人为质,搅乱局面。三刻钟左右,此处便会有敌方援手到来,你与第其迅速组织剩余人手上山,择一易守难攻之处。小淮会与燕故一过来,今夜大抵要再斗上一斗。”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凤眸敛深,“也或许不会相斗,还未到你死我活之际。”
    “暂时。”
    一句一句听着,阿沅心里不安渐渐扩大,上前一步,“王爷,那人为救小淮涉险其中,阿沅请命前去救人。”
    步履一停,今安转首看来,唇角勾笑,“阿沅真是聪明。”
    “但是今夜,裘安城内外目光皆在雾明山中,两方人马以倾巢之力欲置本王于死地。若是本王完好无损回去,后面大戏还怎么唱得起来?”
    阿沅亟待出口的话梗在喉中。
    接过递来的缰绳,今安翻身上马,扯缰回转,“将今夜发生所有说给燕故一听,他会明白。本王回来之前,你们一切听命燕故一行事,不得违抗。”
    “是。”
    ——
    骏马纵入竹林幽深处,耳边风刃叶涛急掠,天边云霭愈浓,眼前只余最后一点雪色借光。
    扯握缰绳的手掌时松时紧,已辨不清前路,任身下马乱行。
    血腥味渐重,一点暗红从箭头刺穿的肩头透出,逐渐染透雪青衣裳,被浇头的霜雪冻至无知觉。
    身后紧追的人从一开始的有所顾忌,再到确认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当即不再手软,放出冷箭。
    只中了一箭还算幸运。
    他不合时宜地想。
    但争出的这一时半刻,应该已够人走出去搬救兵了。至于其它,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思考。
    奔波半宿的马腿终于跑至乏力,在经过一丛断枝时被绊倒摔地,马背上的人也被重重甩落在地。
    肩头冻住的箭伤受力猝然又撕裂开,鲜血直淌,剧痛混杂全身,逼得他在昏厥边缘骤醒,咬破唇面,死死忍住呻吟。
    数道身影围上来,将他模糊视线中叶隙漏进的最后一点光盖住。
    浓郁的,冷沉的,死亡的味道。
    这不见日月的冰天雪地,或许便是他的葬身处。
    他阖上眸。
    长剑出鞘声。
    血肉刺穿声。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浓重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