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2节
    凤应歌脸色登时一变,转身问罗仁典,“你派人去了雾明山?”
    他实在太过声严色厉,罗仁典盛怒中亦不明所以,“殿下此话何意,雾明山发生了何事……”
    堂中众人大气不敢出,付书玉伏跪在地上静听,知晓今日这场乱局已到尾声。
    果然,那束威压逼人的目光从背上挪开,随即玄色袍裾一转往外走去,步伐匆匆,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
    鼓噪到暴烈的心脏缓缓平复下来。
    这一局,是她赌赢了。
    她被人搀着起身,鬓钗在眼前晃动光晕,暗暗掐了一下笙儿的手,脚下一个踉跄,晕了过去。
    笙儿先是大惊,继而下跪痛哭:“我家小姐近几日为照顾世子,不眠不休,奴婢劝过多回也不听,身子早已是撑到极限。现在又无缘无故遭此无妄之灾。小姐,你实在是好苦啊……”
    罗孜满眼通红,喉口发涩,立马就要带人离去。
    见此场面,罗仁典坐不住了,向前几步,“孜儿,此女居心叵测,绝非良善!”
    闻言,罗孜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这些年,他未经父慈子孝之情,也不需有,“我只知若没有她,我早已沉在湖底。也是她病榻前无微不至,照顾喂药。闭眼睁眼皆是她,但是号称我父亲的人却将她逼迫至此。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勿怪我不念父子之情!”
    话落,一行人如来时匆匆,没入院外风雪中。
    独留罗仁典怔怔,良久难言。
    第90章 見霧明(三)
    广袤苍穹,鬼火消弭。
    那束焰火是行军时特制的信号弹,通常在召集或求援时发射,其中具体原由外行人不明所以。但既是召集求援,便必定是遇到敌人,非险情不用。
    天色在极灿后仍有些诡异的残色,恹恹笼在竹林上方,为底下披夜独行的人挑亮微光。
    拉车的马不比王府的烈性,行速也要慢些,但已比拖沓的马车轻捷得多,在临时套上的缰绳驱使下,一路往竹林深处纵去。
    山脚下这片竹林在荒野中抽成遮天蔽日之势,行在其中,漏隙仰见一点天云色。密簇的叶子不间断拂过周身,在雪青衣裳上投下丛丛阴影,银纹黯淡。
    四野荒凉,马踏声声,枝叶沙沙。
    雪没有停过,迷离前路,在地上累过一层又一层,压重了肩膀,在犹带暖意的手背融化,直至体温冷却,僵硬成冰。这样的行马环境对于善骑者来说尚要警惕,何况是只被人带了几回的新手。
    但好在,她当时教了他不摔下去的方法。
    只要不摔下马去,接下来在颠簸的马背上如何御速,就只凭个人的胆量。
    借着地面反射的雪光,视线逐渐适应了竹林中的紧窄路径,马蹄声一下快过一下地踏过柔软的雪地,驱往竹林前方云霭环绕的山影。
    越近,巨峰耸立的阴翳一点点降临到头上,逼仄到眼顶。就在即将跨过竹林与山影界线时,耳边一道风声刮过。
    刺啦一声,劲风抽飞了虞兰时马前一丛竹叶。
    是一条柔软灵活的长影,狠厉弹至他面前,又迅疾收回去。惊到了马儿,扬蹄急止,险险将马上人甩落,又轰然踏下,溅起一地飞雪。
    虞兰时心下惊异,勒转马缰往长影飞出的头顶上看去——碗粗的竹节光所见就有数丈高,直挺挺刺进夜雾之上,枝叶婆娑,影影绰绰。
    碎叶残枝零落半空,如果刚才他没有停顿,而是直直向前一步,中招的就是他的脑袋。
    那条长影像蛇。
    但严冬时节怎么会有蛇。
    下一刻,丈高的密叶遮掩处露出一张少年面孔。
    还是个熟人。
    两两相觑,各自讶然。
    小淮先开了口,“是你?”
    他未着平日锦红裘衣,连最喜欢的绣云红马靴也没穿,从头到脚都是最好隐匿进暗夜的黑衣黑靴。眉间寒意未消,身上衣裳湿了大片,不知是融合的雪水沾湿还是其它,浓重的锈腥味随他跃下靠近。
    马儿踟蹰退了半步,被虞兰时勒停。他一双桃花眼沉静,与逐渐走近的人对视。
    小淮现在看谁都生疑,拧起眉头看骑在马上的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由不得人不心生疑窦。
    一向被他看不起的柔弱公子,几天前还总胡扯到马鬃毛,学半天学不会,此刻却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人。教人油然而生风水轮流转的荒谬感。
    后来他不是自惭形秽知难而退了吗,怎么会忽然过来了这里。
    如此巧合。
    且今夜消息闭锁,山路皆封,为的就是以防有平民外出被卷入误伤。守山的近卫皆是跟随今安已久的老兵,黄沙场里阎罗殿上走过好几轮来回的,少有人能在重重封锁下走到这里。
    除非是像那几拨早已藏匿在山中的刺客,除非是……
    短暂的对话没能说到答案,因为一支从暗处射来的冷箭。
    那簇冷箭目的极为明确,悍然穿破雪雾,尖啸着转瞬即掠过重重竹影,从虞兰时身后逼近,划破雪青大袖,钉至小淮面前。
    就像是山顶上埋伏接连射出的那些箭簇,从山顶到山脚,从未停歇,步步紧追着他而来。
    不下死手,又并杀机,围着他,逼着他,一步步退到这里。
    冷箭在离小淮三尺之际被他使长鞭抽偏,刺进斜角里的竹木透心穿出。
    要问人底细的注意力也被这支横插一脚的冷箭转移。
    “他大爷的。”小淮本就不多的耐心全然告罄,双目喷火,牙根紧咬,鞭子一甩就要去那处找人算账。
    虞兰时冷眼看他。
    小淮要冲向前的身形一顿。
    飘飞迷目、散了又聚的雪雾中,冷箭射出的方向,有数道黑影正在聚集,往这里快速靠近。
    是敌是友,一眼即明。
    而且数道黑影过来的那处,更远的雪夜混淆不能明辨处,有更多的气息潜藏着。
    小淮多有眼色,惯不做凭意气搏杀的蠢匹夫,脚跟一转,就要掉头。
    旁侧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马背上的人低目看他,“四条腿的难道不比你跑得快吗?”
    话说的很有道理,且论起前路不知底细的敌人,还是眼前这个没有功夫的狐狸精更好拿捏。小淮立刻丢掉那点抹不开的面子,翻身上马,不忘说一句,“小爷就给你这个面子。”
    嘴疆勒起的马儿一声嘶鸣,继续往山脚纵去。小淮见状急急喊道:“不要往山上去,里面都是埋伏!”
    这一句正戳中虞兰时心中隐忧,但此时此刻不容多问。他手中扯疆调换方向,控制着骏马跑在竹林与山脚的边线,寻隙问后面人,“王爷呢?”
    “王爷还在山上。”小淮张口就迎面吃进一大口风雪,呸呸几声,把下半张脸藏进衣领里,“王爷掩护我先走,埋伏一来就走散了。”
    接下来完全没有对话的余力。
    从山中下来围剿的不止一队,更多的黑影在黑夜中现身,正沿着行马轨迹接近来,或从竹林中围过来。
    不让这匹脱离掌控的马再走出去,意欲将这两个要突出重围的不合群者赶回该去的地方。
    什么是该去的地方?
    虞兰时望着已经近在眼前的山翳,这些人的意图很明显,要把他们往山上赶,困进去。在这里天大地广尚且有周旋的余地,一旦踏进去,瓮中捉鳖,约莫就是赴阎罗殿的下场。
    敌方人数众多,己方单枪匹马,就十分考验逃命的功夫。小淮算是见识到了为什么前些日子还会揪到马鬃毛的贵公子,今夜却能无故闯进群敌环伺的这里。
    他的御马术实在是太拙劣了。
    毫无技巧可言,就是横,就是不要命地往前冲。幸亏马儿自己惜命,险险在几处要撞上时急拐弯,多次避免了人仰马翻的下场。
    一人策马,一人挥鞭挡箭,间或扫落从旁侧袭击过来的黑影。因着如此,总算没被截住,但也被网在了山脚边缘,借着乱木遮挡,避入一块巨石后暂歇。
    那些人在不远处来回搜查。
    小淮急躁得不住张拳又握紧,在暴力砸上石头之际停下,压低了声嗓:“不行,我一定要出去。敌众我寡,第其没有守在这里,应该是看到了信号弹带人去了山中,要么已经和王爷会合,要么也被埋伏分流。我必须得回城找人,无论第其那边如何,也能保有后手。”
    但此时他们几可算得上是腹背受敌,求生都难,突围出去,谈何容易。
    背负两人疾奔数里的马儿也在喘粗气,风雪中各种窸窣声响混杂,够他们躲藏上一时半刻。而那些人围成的网在一步步收紧,竹林中风声凛凛,一阵又一阵裹挟杀意从旁侧掠近。
    虞兰时低目看手上,惯是拿笔调琴的掌心被缰绳磨出了血印,在反复的摩擦中血流了又止,凝覆白色的霜,冻了太久不觉疼痛。他忽然说,“我来的时候这片竹林里没有人。”
    正在石隙查探情况的小淮闻言头也不回,“废话,不然你怎么走到这里,早被人大卸八块了。”
    又听后面人说,“只有你下山来了,因为你想去报信,那些人是跟着下来阻止你的。”
    这话像是责怪,小淮本就恼于自己大意被人围困至此,现今被人毫不客气戳破,恼怒不已,恨恨别头,“是小爷我技不如人,小爷认了!”
    但说话的人没有沾沾自喜之意,全然冷静,即便他的手在袖中颤抖不止,“从这里到城门处十里之遥,不说别的,单是这片竹林就布满了人。”迎着小淮不解回望的目光,他说,“王爷等得了多久?”
    “你到底要说什么?”
    虞兰时阖目又睁开,“我去引开他们。”
    小淮瞠大了眼,“你在说什么狗屁话!”
    “如果是你去引开,我进城报信,一旦中间有人发现蹊跷,不多,一个人就能把我弄死。就算躲得开,我也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到达城门。”提出来的人语调无波,一层层剖析给他听,“无论谁去都是一样的作用。但是你有能力自保和反杀,还有轻功,只要过了这一片,到城门对你来说轻而易举。”
    冰雪碎裂声并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在风刀中隐隐约约,虞兰时声音轻轻,“但我不是。”
    面前人鬼话连篇想要说服他,小淮断然拒绝,语速短促,“这关头你逞什么英雄,王爷不知在多少必输的战场上退敌并活了下来,怎么可能会输在这小小的雾明山上。今夜你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没有你小爷照样能走出去报信!”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迟疑地小了下来,“即使久了一点,王爷……王爷这次必定也能赢,才不需要你自以为是地来奉献自己。”
    “我宁愿是我自以为是。”虞兰时丝毫不恼,反而轻轻笑,“但万一呢?”
    小淮还要再辩,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无论山上如今境况如何,一定要给她保有后手。”他望向遥远的被重重林翳暗夜挡住的城门所在,“这是你说的。”
    这句说罢,再不理听者反应如何,虞兰时当即扯起缰绳翻身上马,马儿猝然扬蹄一声长嘶。
    他就在淋头的雪雾中褪去这一方窄石罩下的阴影,脱离开这一方挡住敌人耳目的保护区,低声道,“为了这万一,请你一定要带人回来。”
    小淮再阻也不及,眼睁睁看那匹马掉头匿进漫天风雪中。很快,数道黑影紧随而上。
    没有再去纠结悔恨的时间,竹林中多数追兵都被引去,剩下的零零散散空出大片间隙。生死紧迫间的意气烧红了小淮的双目,内里越是强崩惶然,动作便越轻越静越快,从这片杀机四起的竹林中抽身离去。
    城门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