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第叁天,纽约被冰雪困住,像座无声的囚城。程汐从公寓床上醒来,窗外白雾吞没街道,隐约传来铲雪车低沉的轰鸣。
她掀开被子,脚趾探向地板,冰凉的木面刺得她脚心一缩,迅速退回被窝边缘。她抓过床头的毛衣套上,羊毛摩擦皮肤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卫生间镜子里,她脸色灰白,眼下青黑如淤积的阴影,黑发乱糟糟地黏在额角。她拧开水龙头,冷水淌过掌心,刺得指尖一抖,水珠溅到下巴,沿着颈侧滑落,在镜中留下几道晃动的细线。她揉了揉眼角,深棕色瞳仁里满是倦意——半个月连轴转,像台不知停歇的机器,榨得她连呼气都带了几分沉滞。
她抓起门边的金属门禁卡,俯身套上靴子,皮革裹住小腿,勒得脚踝微紧。她拉开门,冷风卷着雪屑挤进走廊,刺得她鼻腔一缩,眼角不自觉眯起。她裹紧大衣,脚步沉缓地走向电梯。Karlofné纽约工作室位于第五大道与第五十七街交汇处,玻璃幕墙在冬日冷光下泛着寒芒,像冰铸堡垒。她踏进大楼,电梯无声升至叁十八层。工作室里,金属敲击的脆响混着车床低鸣,空气中飘散淡淡机油味,一副紧绷的工业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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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你这黑眼圈都能当眼妆了,最近是跟咖啡机过日子吗?”Vincent,络腮胡的米兰设计师,递过热咖啡,“新年假期快结束了,别把自己逼疯,去喘口气。”
她接过杯子,热意渗进指缝,略微松弛。“谢谢。”她抿一口,苦涩滑下喉咙,像砂砾划过。“‘逆反’系列下周交初稿,我进度落后了。”
Vincent 摇头,“你改这设计改得太执着了,有时候得放一放,别钻死角。”
程汐搁下杯子,坐到工作台前,展开设计图。“逆反”系列是她抵纽约后的开篇之作,灵感源于建筑中逆向承重的骨架,她想让珠宝摆脱柔美的窠臼,呈现出钢筋般的张力与韧性。图纸上,线条勾勒出悬浮的弧形结构,镂空处细若游丝,却要承受宝石的重量,像是将地基倒悬于半空。她需要的强度和可塑性,传统合金撑不住这异想天开的构想。
“要是有种材料,既能扛住张力又好塑形就完美了。”她低声嘀咕,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像在摸索一条还未成形的思路。
Vincent 凑过来,眯眼扫了眼图纸。“这悬挂结构要求太高,常规合金撑不住。”他皱眉,摇了摇头。“要不简化一下?”
“简化就没意义了。”程汐语气坚定,眼底闪过倔强。“我不想妥协。”
“那就找专家。”Vincent 啜了口咖啡,咂咂嘴。“Karlofné跟麻省理工有合作,他们的材料科学实验室在研究新型珠宝合金,你知道的。”程汐指尖一顿,心跳微快,面上却稳住:“听过,但没门路。”
“有我在呢。”Vincent 从夹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递过去,上头印着“埃里克·威尔逊教授,麻省理工材料科学与工程系”。“我认识那老头,给你写封推荐信。Karlofné的人,这点资源随便用。”
“新年假期后去趟,别把自己熬垮。”Vincent 又拍她一下,转身离开,留下她盯着名片,指腹不自觉压紧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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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后的首个工作日,程汐站在麻省理工材料科学与工程系大楼前,抬头打量那栋砖红色的庞然大物。波士顿的寒风比纽约更狠,刺穿大衣直钻皮肤,她深吸口气,白雾在风中散得七零八落。
她推开大门,门轴吱吱低喘,像老机器吐息。威尔逊教授的办公室在叁楼尽头。她按邮件指引,轻叩门板,指节触木时微颤。
“请进。”门后传来沙哑的男声。
程汐推开门,暖气迎面扑来,混着纸张的气味。银发老人伏在桌前翻资料,眼镜滑到鼻尖。他抬头透过镜片看她,眼神锐利。“你是 Karlofné的设计师?请坐。”
她在桌前坐下,取出设计图和材料需求递过去。“谢谢您抽时间,威尔逊教授。我是程汐,正在做一个系列,材料上卡住了。”
威尔逊接过图纸,翻了几页,鼻子里哼了声,偶尔点下头。“想法挺怪,确实得用特别的东西。”他起身,动作慢得像拖钟摆,“跟我来,实验室有个小子懂怎么弄。”
她跟着穿过长廊,脚步声在空荡的地面回荡,像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实验室门一开,金属与试剂的气味钻进鼻腔,仪器排列如棋盘,屏幕跳动的数字泛着冷光。威尔逊扫了一圈,喊道:“Dante,有个设计师问合金的事,过来。”
那背影顿了顿,肩线微僵,像被突来的声音定住,随后慢慢转过身。程汐喉咙一紧,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那张脸撞进视线——灰蓝色眼眸清透如冰湖,毫无疑问是 Dante。他嘴角轻扯,眼底掠过一抹笑意,像风吹过碎玻璃,折射出意外与笃定的微光。
“姐姐?”他声音带点意外,尾音上挑。眼角的笑意却明显,藏都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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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汐瞳孔一缩,那声“姐姐”让她愣了愣。她手指攥紧文件夹,指甲压进纸面,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他。她压下心里的惊讶,语气平静:“你就是威尔逊教授的学生?”
Dante 点头,笑得温和,眼底却闪着兴奋。他摘下护目镜,发梢微乱,灰蓝色眼眸在灯光下更显深邃。他喉结微动,似在调整呼吸,目光却始终锁在她脸上,细细描摹。
“是啊,姐姐。你怎么来波士顿了?”
她调整呼吸,尽量平稳。“Karlofné的新项目,我为设计找材料。”她简短回应,眼神扫过他白大褂上的“MIT”徽章。他的目光太热切,像要烫穿她,她只能刻意避开。
威尔逊瞥两人,眼镜后目光来回扫动。“你们认识?”
“是的,教授。我们在 Karlofné的‘皈依’项目上合作过。”Dante 语气平稳,嘴角微勾,像掩饰某种得意。
威尔逊低头看表,皱纹挤满额头。“我得开会去。Dante,她的图纸跟你研究搭得上,你接手。”他顿了顿,“那批量子结构合金怎么样了?可能正合适。”说完,他抓起桌上的文件夹匆匆离开,门关时发出一声闷响。
“量子结构合金?”程汐眉峰微挑,这词陌生如外星语。
Dante 注视她,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看来,命运又让我们撞上了,姐姐。”他语气轻松,像随口一说,可灰蓝色眼眸透着笃定,像算准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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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汐心跳一滞,那声“姐姐”勾起之前的记忆。她强压动摇,将“逆反”的图纸递过去,指尖在纸面滑了一下才稳住。“能帮我看看吗?我需要坚固又有弹性的材料,传统合金不行。”
Dante 接过,指尖擦她手背,那触碰如电流,烫得她指尖一缩。他俯身研究,额发垂下,遮住眼底情绪。他肩膀微绷,呼吸轻浅,像在调整姿态,心底翻涌着暗潮,面上笑意不变:“这设计确实大胆,传统材料撑不住。”
他抬头,嘴角笑意加深,如发现珍宝。“巧的是,我的研究正好能解决这类问题。”
程汐皱眉,过多“巧合”让她嗅到不对。“量子结构合金是什么?”
Dante 眼底一亮,语气里透着兴奋。“我们团队起的名字——纳米级重排的金属晶格,强度比传统钛合金高好几倍,还很轻。”他身子稍往前靠了靠,“我们用量子理论的迭加态概念调整结构,让它兼顾强度和弹性。”
他走向实验室角落的保险柜,手指输入密码,柜门咔嗒弹开。他取出一金属环递给她。“看这个。”
程汐接过,触感温润如玉,却带金属冰冷。她试着弯折,金属顺从变形,松手后弹回原状,表面无痕。她指尖一顿,惊讶抬头。“这……不可思议。”
“因为它还没公开。”Dante 看着她的反应,眼里闪着光。“现在知道的人不多。这种合金能按需求调性能,正好适合你设计里那些难搞的结构。”
他顿了顿,目光锁住她。“姐姐的‘逆反’系列可以成为它在高级珠宝上的首次亮相。”
程汐心跳如擂鼓。这材料是突破口,可一切太巧,像有人推了一把。她谨慎打量他。“威尔逊教授说你是学生,可你似乎在主导研究?”
Dante 耸肩,嘴角浅笑。“教授爱叫我‘学生’,但我已完成本科,现在是直博研究员。”他停顿,眼深如夜潭。“我十六岁入 MIT,一直专注金属材料学。这个实验室的核心课题之一是我的项目。”
“等等。”程汐眉头紧锁,语气带刺:“你之前说自己是‘材料科学四年级’,现在又说已完成本科,直博?”她目光如刀,心底的不满翻涌,“前后说法怎么对不上?”
Dante 表情微滞,眼底闪过慌乱,但很快稳住。他双手插进白大褂口袋,靠着工作台,姿态刻意放松:“那是简化说法。”他声音平稳,像早备好说辞,“说‘四年级’简单点,总不能一见面就跟你讲,我十五岁拿 IMO 金,靠数竞被 MIT 特招,挤进本科直博连读吧?”他自嘲一笑,“再说,那种事听起来像炫耀,我怕你嫌烦。”
程汐眯眼,心底震动。IMO,数竞生。这词如风吹过记忆角落,掀起尘埃。她隐约想起个模糊形象——苍白皮肤,深沉目光,可那印象如烟雾,抓不住。她甩开联想,语气生硬:“数竞生多稀罕吗?这值得藏着掖着?”
她语气满不在乎,像真觉得 IMO 金牌不值一提,可心底却烧着一团火——被蒙蔽的屈辱感让她失控。她极少这样情绪外露,可在他面前,似乎总被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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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te 低头,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喉咙里挤出的气音,左手不自觉摩挲右手腕,指节攥得发白,像在掩住一抹不安。“不是稀奇,是怕你误会。”他抬头,眼底满是歉意,声音软下。“国内很多人觉得数竞生靠天赋走捷径,羡慕的多,但佩服的少。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只会刷题的书呆子。”他停顿了一下,“拿了 IMO 金后,我没继续钻数学,转到材料科学了。我怕说了这些,你会觉得我太功利,或者……不够真实。”
程汐盯着他微颤的指尖,心底火气蹿上来又被硬压下去。他的解释有迹可循,却仍让她不舒服。她抿紧唇,声音冷如冰碴:“数竞生转专业多正常,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还是说,你觉得是一面之缘,随口撒谎无所谓?”
Dante 脸色一僵,喉头微动,像被她的质问刺中要害。他摆手,声音低了些,带着急切:“姐姐,我没想骗你。”他抬头,眼底的歉意浓得化不开,“在 Karlofné,我是技术督导,但一直是 MIT 研究员。我没全说,是怕你觉得我太张扬,或者……”他咬唇,语气里透着一丝自嘲,“我觉得你可能会嫌我烦,觉得我是个只会摆资历的小孩。我错了,早该跟你讲清楚。”
程汐冷哼一声,心底的火气如被风吹旺,又被她强行压下。她抿紧唇,声音冷得像冰面开裂:“你觉得我不需要知道,还是觉得我根本不配知道?”她顿了顿,眼底闪过自嘲,“我还以为我们至少是平等的合作伙伴,结果你连最基本的坦诚都给不起。”
Dante 眼底的光暗了暗,像被她的冷漠刺伤。他上前半步,声音低哑却坚定:“不是那样的,姐姐。我错了……”他咬唇,语气里透着罕见的慌乱,“我当时只是不想说太多,如果早知道你会这么在意,我就把所有底细都告诉你。”他顿了顿,近乎无赖地补充,“我二十岁,曾是数竞生,现在负责这个项目。单身,没恋爱过,初吻给了姐姐……”
程汐冷哼,心底火气未散。他的道歉看似真诚,可那句“初吻”分明是故意扰乱她的胡说八道。她咬紧牙关,压下那股莫名的燥热——谁在乎他的初吻?谁又想知道他的恋爱经历什么的,太让人心烦意乱了!
她深吸气,压下情绪,转回正题:“回到我的设计。Karlofné能拿到这合金使用权吗?”
Dante 眼中闪过松弛,如卸下重担。“目前是保密阶段,但考虑到校企合作,以及……”他拖长音,身子前倾,“对于姐姐,我可以开例外。不过——”
他声音压低,带诱哄。“这材料的加工需要特殊工艺,普通工匠驾驭不了。每件设计得定制配方,才能最佳效果。”他直视她,灰蓝色瞳仁如深海。“我想亲自参与,就像‘皈依’那样。”
程汐后退半步,拉开距离。“你研究在这儿,怎么可能长期去纽约?”
“我的研究就是这材料,姐姐。”Dante 微笑,他的话如网收紧,“你的项目是我理论的完美验证场。我每周能去纽约两叁天,剩余时间远程协作。”他伸出手,掌心朝上。“这对我们都是机会,你觉得呢?”
程汐注视他的手,心知别无选。“逆反”系列是她在纽约立足之作,这材料是关键。她缓缓伸手相握。“合作愉快。”
Dante 手掌温暖干燥,紧裹她手指,像要留住她温度。他眼中闪胜利光芒,语气却平静:“我明天能去纽约,地址发给我就好。”
程汐抽回手,看表。“我先回纽约,明天见。”她转身前,心底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她需时间理清思绪,面对这重逢,面对心底某种她不愿承认的期待。
“姐姐。”Dante 在她转身前轻声叫住她。“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程汐脚步一顿,她冷淡的外壳下,心跳比平时快了几分。那是他吻她后逼出的承诺——若无距离,她会考虑和他在一起。
“那只是随口安慰。”她不回头,语气冷如冰面。“别太当真。”
身后传来 Dante 轻笑,短促低沉,像早料她言不由衷。“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妙,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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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汐加快脚步离开,寒风扑面,却冷却了不内心不安。她感到自己正走进精心设计的局,那些巧合如多米诺骨牌,完美倒向同一方向。
实验室内,Dante 独自站在窗前,目光追着她远去的背影。他想起分别后的那些日子——Karlofné展厅里她讲解作品时专注的侧脸,纽约街头她捧着咖啡低头避风的模样,还有透过工作室玻璃窗看到的她伏案的身形,笔尖在纸上划动的瞬间。他每次都藏在人群或街角,克制着上前一步的冲动。
他低头看掌心,似留她触感。他嘴角勾满足笑,转身回工作台,打开电脑输入命令。屏幕弹出加密窗口,显示程汐近期安排与“逆反”资料。
他轻触她照片,眼底沉得像夜海,藏着无人知晓的潮汐。“我们终于没距离了,姐姐。”他低喃,声音轻得像风过废墟,“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我会让每一步都稳稳落在你脚下。”
他早知她会来。当“逆反”立项,当材料成瓶颈,他知她会推开他设的门。
他只需等,等她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