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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09节
    查下去,才知不是天灾,是人祸。
    今安:“这种事藏不住,他就不怕东窗事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不是不怕,是留了后手。”燕故一目露狠厉,“金银蒙眼!陈州府尹没料到伤亡后果会这般惨重,一个县令被推出来做替死鬼已不足够,他求到了王都。有人保他,贪污自有人背,他最多落个督建不力的罪名,削去品级,好歹留得富贵和全家性命。蔺知方就是在这时找到我。”
    “贪污已是重罪,祸及百姓更是罪不可赦。蔺知方手上有蔺氏蒙冤的证据,迫害忠良捏造假证,正好为陈州府尹再下一桩铁打的罪名,王都这边也难保他。蔺知方以证据作交换,要我出面为蔺氏满门洗清冤屈。”
    “然后他复了藉,以清白身赴科举赶考,连中三元。”今安接话,“韬光养晦,心性坚韧,是块料子。”
    燕故一展开乌木扇,扇骨阴影徐徐流过他的左半张脸,“王爷也这样觉得?”
    “他在殿试上针砭时弊,有老臣与他对论说他激进,他毫不退让,一句一句驳回去。摄政王抬举他,应也是看中这一点不为权贵折腰的意气。”今安说起当日情形,有些恍然,“现在朝野上赫然分做几派,张口闭口只想保住自家主子的位置,所论所争早已不是为民生社稷,而是为了他们能霸占拿到的地位势力。”
    燕故一看热闹似的笑起来:“是啊,这样一个不安分的人安插进去,不得搅得那些个老迂腐没有宁日?”
    “你能想到,其他人也能。单看重翻两年前逼宫一案,便知有人想拿这柄双刃剑,反向摄政王开战。”笔杆在指间转了几圈,今安抬眼问燕故一,“前日祭坛刺杀铩羽而归,毫无利处,你猜凤应歌意欲何为?”
    推门而出,天边坠薄云,阿沅正引着虞兰时走过院前的池上桥。
    燕故一上下打量迎面来的青年一番,从他别发的乌簪看到云水蓝的袍角,“许久不见,虞贤弟风采不减。”
    虞兰时有些意外,看看燕故一身后半敞的门,里头还未点灯,昏昏一片,转头端端正正向他作揖,“见过燕都督。”
    “行了行了,假模假式。”燕故一踏上桥头,“外边风声这么紧,你也敢来,胆子真大呀。”
    “比起都督的身份,臣下无足轻重。”
    “说的是。”桥中擦肩,燕故一停步,看池面上燕子轻盈掠过的涟漪,“你无足轻重,王爷却不是。这里到底不比洛临裘安,由不得人无法无天,别让王爷被捏了把柄。”
    他话里有话,轻飘飘过了,待在虞兰时心底落个响,人已径直往庭院的门外去。
    ——
    燕故一在天黑前回到落脚处。
    宅子占据王都城一角,亲兵把守。几日后便是述职朝会,算一算,燕故一要在王都城停上个把月时间。这几日尚算空闲的时间,他便都花在活络人脉的事情上,城东跑到城西,游湖泛舟,听曲看戏,给明里暗里的视线看。
    管事是置宅后新聘的,行事规矩,见燕故一回来,忙忙使人端菜。主子每日回来的时候不定,灶上的火便常旺着,让主子随时能吃上热食。菜色常新,王都城里的地道菜,色香味俱全,有人每天督看食谱。
    “书玉姑娘点的菜色,说大人在外不定要饮酒,须做些颜色亮的,大人看了喜欢才有胃口。”管事殷勤,如常点到为止地说些话。
    用完膳,燕故一洗漱后去了书房处理杂务。点灯一个时辰,正搁下书卷的当口,门外有人敲门。
    看门的小厮端上来碗桂花酒酿,去年秋择的桂花粒,金黄细碎地点缀在甜酒上,勺起一勺,未尝先闻香。
    燕故一心不在焉地勺着碗里头的甜水,想了想,问:“她是怎么吩咐你的?”
    “书玉姑娘吩咐小的每隔一个时辰敲一次门,端夜宵或者换茶水都行,怕大人夜里看书太久伤眼睛。”
    明明人不在面前,却是哪哪都有她。
    这些日复一日累积成习以为常的小事,乍然追究起开头,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军营里摸爬滚打起来的燕故一,公子病一堆,却懒得惯着自己,天冷常常忘记加衣,一顿饭挑挑拣拣地吃,忙起来废寝忘食也常有,如此北境苦寒扎下的病根便时不时冒头折腾。
    这一年多来,他已少有病疴缠绵的疼痛。
    燕故一想起阿沅早前的玩笑话。
    什么时候,他习惯了每一餐饭都是顺心意的卖相味道,习惯了冬天的手炉夜里的点心。
    什么时候,燕故一被圈养进了名为付书玉的温柔窝里。
    娇生惯养到自己骤然醒觉,一身冷汗。
    燕故一扔了书,往后院去。
    后院住女眷,说白了只住她一个,燕故一不常涉足,中间走错条道,转过月洞门前的柳影花簇,窥见扇半开的窗。
    付书玉在窗后点香,纤细的影子别上窗布。
    高门养出的贵女,画画练字的步骤都要繁琐些,香道上尤其精心,该挽的袖子规规整整地堆成云,细伶伶的一截手腕坠着几圈金丝镯。
    铺平的香粉上压出古老篆字,付书玉在笔画尽头点燃香,甩灭火柴,抬头看见窗外的燕故一。
    柳条交错垂下的阴翳覆着他的肩腰与半张脸,瞧不真切神情。
    燕故一被请进了屋,付书玉吩咐笙儿端茶。
    微烫的碧螺春,澄亮的清汤,是他喜欢的茶温茶香,又听见付书玉说一句,“时辰有些晚了,大人少喝些,免得夜里睡不着。”
    于是燕故一浅饮一口,搁下茶盏,来得唐突了,他并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踟蹰片刻,“到王都几日,大司徒可有遣人过来找你?”
    这个话头开得不好,太死板,燕故一蜷起手指搁在膝上,在心里骂自己。
    “没有。”付书玉转回方才的窗前桌,将香炉盖上纹格顶盖,捧过来放在燕故一手边,“大人觉着可好闻?”
    燕故一看看这樽无处不精美的香炉,视线一侧,她的指尖顺势放去檀黑桌面上,白得像一捧新雪。
    这间屋子里眼见都是女儿家的摆饰,一张屏风挡住里间的景象,床帐影子被漏窗进的月光照出来,飘进余光,让人不敢多看。不知名的香弥漫在屋里的各个角落,踏进门来便拥了他满怀满肩。
    香气缥缈而不可忽视,何止眼前这一炉香。
    燕故一垂眸应道:“尚可。”
    “沉香安眠,大人刚来王都城要适应水土,近来事务又多,睡前点上一些,可够夜里安寝。”轻而柔的嗓音这般说着,付书玉提裙站起,招手让笙儿去准备香料,“正好大人过来,带些回去今夜点上,静心安神。”
    燕故一想说不用劳烦,没来得及说出口,那片路过的水莲色纱裙轻飘飘撞上他的鞋尖,撞没了他的声音。
    把着门对侧屋忙碌的笙儿吩咐妥当,付书玉去而复返,看燕故一的脸色,“大人有事找我?”
    眼前人察言观色的功夫向来是一等一,瞒不过她。
    付书玉站着,燕故一坐着,中间隔三两步距离,他支颐看庭外泄下的月影,似随口问出:“你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真是突然,付书玉有些意外:“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闻言,燕故一掀睫看她,“明知故问。”
    “书玉的确不知。”
    “摄政王向礼部递女官空缺,若没有事前问清楚你的打算,怎会到上告朝廷公文的地步?”
    燕故一声音放得轻柔,可遣词分明是诘难,付书玉实在不懂他突来的质问,“大人为何生气?”
    他转开脸,“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罢,付书玉顿了一顿,捋清他口中的事情原由:“摄政王是让人传信给我,念及幼时情谊,想在华台宫中为我置一个女官官职,我尚未给她最后答复。”
    燕故一倏然抬眼灼灼看她:“你不想去?”
    付书玉摇头,鬓钗流苏摇得燕故一心乱,她说出心中所想:“赴考科举的书生皆是凭着真才实干搏得官职前程,我怎可以借攀炎附势之便,败坏如今形势。”
    “你于陈州一案有功,没有实打实的恩赏下来,区区一个无品级的女官位置,是她对你有亏,何来你攀炎附势?”燕故一恨铁不成钢,“是你应得的,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付书玉探究地看着他,说:“既是我应得,大人又为何来诘问我?”
    燕故一挖了坑自己跳,哑口无言。
    天家恩赐突如其来,付书玉有些茫然,正好问他:“大人,摄政王信上问我,陈州洪水之祸,难道是因为冲毁一道堤坝造成的吗?”
    未等燕故一回答,她先下了定论:“不是的,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陈州之祸,确确是因陈州府尹贪婪。可那批官银在到达陈州之前,过了多少人的手?层层剥削,剩下多少,究其源头,是包庇贪污猖狂的靠山,是朝廷之上视而不见的所有人。”
    付书玉说话时面向灯火,脸上眼中熠熠发着光,灼得燕故一不敢直视,她说:“下棋先入局。这个位置很好,我不再需要任何人庇护,自可一步步去挣得功名。只是,非议众多,我尚未想到应对之策。”
    “所以你在犹豫?”
    “是。”
    燕故一追问:“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其他不想去的缘由了?”
    付书玉很是认真地想了片刻:“没有。”
    话落,燕故一脑子里绷紧的一根弦断了。
    “没有?”他低低重复这句。
    燕故一站起,走近付书玉一步,他比付书玉高了一头,距离又近,逆光的阴影将付书玉双肩困得严严实实,仰头间,他低下的目光与言语皆是咄咄逼人:“也是,本官一不能凭空捏造个官职给你,二来只能让你做些审文清算的杂务,哪里比得上华台宫富贵无边,又有摄政王为你作保,聪明些的都要赶紧另投靠山,何况是你。”
    “何况是我?”付书玉,“大人何出此言?”
    “不是吗?”燕故一无暇辨析自己此时的怒气从何而来,只一味去质问眼前人答案,“洛临城之时,你为立足与我谈判,也是如同今日只谈论功利。当时我能给你依仗,被你糊弄得留你下来,如今,如今——”
    燕故一伸手擒起付书玉的下颌,这么一副薄骨脆玉,胭脂红的唇、水墨染的眉眼全被擒在他掌中,燕故一咫尺间审视着她,低声问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么,真将我当成做善事的了?”
    付书玉被他的气势骇得踉跄退一步,对峙的目光却不肯退:“大人,起初我的的确确有居心,贪图你与定栾王的庇护。可这一年多来,我也切切在你身边尽下官本分,何尝让大人你损失了什么?”
    燕故一手掌足以盖住付书玉的脸还有空余,轻轻拿她下颌,她推不开。力道不小心捏得重了,她眼中生出薄薄的水光,惊得燕故一松了手,看着她颊边渐渐浮起红,心下怔忡。
    钳制一去,付书玉连退几步,站去灯下低颈福礼,“大人,书玉本应离家颠沛,蒙你这一年多的照顾,十分感念恩情。我本以为我们该是朋友,既然大人觉得不是,书玉便守好规矩,在余下时间里尽好分内之事,不令大人烦忧就是。”
    感念恩情。
    分内之事。
    燕故一瞳孔赫然紧缩:“你管我吃得好不好,管我睡得好不好,管我生不生病,也是你的分内之事?”
    付书玉怔怔反问:“不应当吗?”
    燕故一怒极反笑:“好,你好得很。”
    句句都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更荒谬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
    可燕故一在今夜瞧得一清二楚,她借他庇荫为用,给予他的关心与一勺又一勺溺死人的蜜糖,就只是利来利往的交换罢了。
    风从半敞的门涌进,庭中柳叶婆娑。
    燕故一在乱摇的烛火间看付书玉,轻声骂:“真是没心肝的东西。”
    人走了,气冲冲推得门扇乱晃,备好的香料也没拿,失礼至此。
    付书玉凉风中看香炉轻烟,飘渺得一如燕故一的心思,捉摸不透。
    第134章 開局棋(五)
    更漏声佐着翻折子的响动,风一过,支窗的短杆没支稳,摇晃起来。
    今安听声抬头,看见虞兰时放下书卷过去支起窗。
    他的手颀长,云水蓝的大袖穿风漏月,跌在地上的影子跟着摇动。
    今安这才想起看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