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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6节
    为什么还穿着湿衣?
    因为没有衣服换。
    过河的时候匆忙,只为轻简连御寒的大氅都丢了,当时的果决造成了如今的后果。
    当时两人谁也不能未卜先知。
    此刻最紧要的伤情一经处理完毕,自然而然地,两人都意识到了。
    同时意识到了。
    先于思绪察觉到不妥的是身体。
    裹在身上的湿衣太冷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人吐息却是温暖的,一团团的白色暖雾喷薄在彼此颈侧。
    似乎成了这严寒时分唯一的慰藉,不忍远离。
    今安按在他颈后的手停住,检查布条包扎松紧的手也放下来。
    一支蜡烛的火焰实在微弱,她在为他处理伤口时也没有余力注意其他,一心只想尽快解决这根要命的刺。
    好了,刺拔完了,也把她栽进一个十分尴尬的坑里。
    撇离今夜那些追在后头不能松懈的奔碌,忽略上回他酒后醉话的糊涂事,再往前在两人清醒对话时就是她让他走的那一夜。
    算不上撕破脸皮,但何尝没有再不相见的意味,然而猝不及防的生死一程又倏忽把距离拉到靠近如斯。
    叹一句造化弄人也不为过。
    刚刚还有心情时不时调笑一句,现在不知不觉已经静下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开口,不知如何开口,且将继续沉默下去。
    但谁也没有先抽离。
    狭小沉寂的昏昧,近乎耳鬓厮磨的间隙,吸纳的气流是共享的,气味也是共享的。
    气味真是奇异,远比能看进眼里拿在手里的东西更不可捉摸,更缥缈,也更刻骨。
    就像是旧年冬偶然驻足某道墙下,闻到了一点探墙头过来的梅香,沁人心脾,贪闻了几下。可经过了就经过了,没留下什么痕迹。要等到又一年下雪,又偶然来到同一面墙,墙那头没被砍掉的梅枝正好又开花,才再次闻到。
    然后凭印象里不深不浓的这一点旧年香气,就能勾起回忆里旧年的景,旧年的人,才惊觉千丝万缕,不曾忘却。
    遑论这点香气还是自己尝过,吃过的。
    寂静中,不知是谁的手抓到了掌心下的干草,发出一点突兀的断裂声,终于打破了这片无边沉默。
    今安退后,站起身。动作快得像在躲开什么洪水猛兽,撕开了墙上纠缠一起的影子,撕成两片。
    烧了一小半的蜡烛照在原地,照着坐在原地的人,半束半散的长墨发湿成一缕一缕,洒在剥了半边衣裳的肩肘腰间。他仰着头看来,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桃花眼里光芒明明灭灭,欲言又止。
    “你先休息一下。”
    短促说完不等他回答,今安迅速转身出门,迎面一阵夹雪含霜的凛冽,将迟钝的头脑冲得一激灵,清醒过来。
    这不应该。
    即使她对男女授受间该有的距离再无分寸,在这静夜里也觉到了一丝不妥。
    说是良心发现也行。
    那一夜说得够明白了。
    方才生死一程事权从急尚算有理由,但如今孤男寡女不该再逾越太多。而且他要的,她确实给不起,便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浑无顾忌地随意行事。
    但是这个尺度应该怎么把握呢?
    今安边思忖着边抬头四下一望,所见无尽头,除了雪还是雪,除了荒芜还是荒芜。先于理智归正更迫切的是生存需求,抛开其他乱七八糟的,当前最重要的是生火取暖。
    茅屋里什么东西都是木头做的,干燥至极,随便一把火就能烧尽了,但也不能真烧了,不然真连片遮头的瓦都没有。
    今安捡起根树枝走出几步挖雪,掘了尺深才掘到底下久不见天日的湿泞土地。她找了块大片的树皮铲了一堆湿土进屋铺在木地板上,隔绝了地上易燃的木头,再将捡来的石头绕着湿土围了一圈,转身走去屋里堆放干柴的角落捡柴火。
    在她走来走去忙忙碌碌的时候,虞兰时收拾好东西披好衣裳,走到旁边想要帮忙,指尖刚碰到她正拿干柴的手背,就被她下意识避开。
    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蜷起收回,但昏暗中今安没有看见。她蹲下将折断的柴火叠放到湿土上,垒成利于起火势的形状,边说,“你肩上的伤口有些严重,大意不得,还是少动弹比较好。”
    话里带着关切。
    虞兰时跟着一道蹲下,看着面前火堆在她手下慢慢成形,轻声答道,“我会注意的。”
    火折子顶端吹燃出一点不规则红焰,将一把枯草点燃,浇成柴堆上的烈火,渐烧渐旺,轰轰烈烈地烧灼在他眼底,映亮了眼中人。
    方才她在外面挖土时落了几点雪在额发上,此时被火光一融,化水滑下眉眼,许是有些痒,她伸手抹去。却忘了拿过柴火的手还沾着脏灰,被一道抹上面颊。
    注意到他的凝视,她侧过头来,眼含疑惑地歪头回看他。
    艳绝夺目的容色不因这点脏污有损,反而,因为歪头动作有一点出乎意料的可爱。
    他的眼里不禁漫上笑意,靠近一点伸手想帮她擦干净。
    她立即后退。
    “你脸上沾了灰……”在她些许警戒的神情中,一而再地,虞兰时意识到什么,眼里的笑一点点淡下,抿紧唇面,伸出自己的掌心给她看,“我的手是干净的。”
    修长白皙的手掌摊开在眼前,皮肉白皙处处精致,除了掌心被缰绳磨出一条破皮的红痕。这只掌心不算磨损严重,更严重的另一只被他藏在身侧,指尖扣进了还在沁血的破口里。
    今安看着面前这只漂亮的手,又抬眼看看面前更漂亮的人,起身退了一步,“我知道。”
    逃也似的转身去开门,边说,“屋里生火的时候不能关门。”一开门风夹雪涌进,霎时将屋中的火堆掀得火星四起,火星溅到篝火旁的人衣摆上,烫出几个洞,灼焦了雪青色边缘。
    忙忙再将门掩上,今安回顾屋内,走去那张木床旁将上头的脏棉被扯下,挂去门头充当门帘,暂挡了风雪,底下漏出的一条小缝可以散开烟毒。
    再转头,篝火旁的人已坐去了原先的枯草堆上,半佝着腰长发垂下看不清神情,像是在忍痛。
    今安走上前去探他肩膀,“是又扯到了伤口吗?”
    他避开了,“不劳烦,我没事。”
    他忽然变得客气了起来。
    十分客气,显而易见到今安觉得怪异,找不出原由,转念一想,又觉得合该如此,很快抛到脑后。
    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几套陈旧粗布衣并两张动物毛皮,应是猎户留着备用或是忘了拿去卖,不管如何,这解救了二人。
    各自避开换了身上的湿衣,再将湿衣摊开烘烤,外头的天色已经黑到极稠浓时。
    枯草堆被分成了两处,今安半躺在这一头,透过跳跃的火光看着另一头安静蜷在毛皮下的人影,只隐隐露出一小片苍白的下颚。
    她实在疲乏,慢慢合上眼帘。
    篝火在屋中噼啪燃烧着,切割明暗两端,隔成楚河汉界。
    等待这漫长的一夜消亡。
    第95章 折桂魄(四)
    数九寒天里,盖着一张毛皮充其量只能抵消了寒风,此外取不了多少暖意。
    今安睡得浅,尤其在安危不定的野外,一丝风吹草动也无法掉以轻心。身上这点使人无法安寝的空冷适时警醒着她。
    耳边风声从未停下,屋中篝火火星噼啪。
    忽然,几声短促的低吟在屋中响起。
    她警觉地睁开眼。
    此时距离躺下休息时只过了半个多时辰,晨曦未起,眼前所见都是苍灰色的夜雾纷纷扰扰。屋内冷冷清清,除了当中渐烧渐矮的篝火,还有另一头的动静。
    低吟声正是从那里发出。
    低哑的,忍痛的。
    今安走上前去,扯开那团紧紧蜷缩的毛皮露出里面的人。
    虞兰时苍白的一张脸上泛着极不正常的绯红,紧紧闭着眼,死咬着唇也咽不下痛苦的呻吟。顺着额头颈侧一摸,触手极热,几乎烫着了今安。
    她怎么忘了,一张毛皮对她来说是冷的,对他来说也是。
    无法避免地,未清的创口在冰天雪地里过了趟水,裹了那么久的湿衣又不得回暖,他发起了高热。
    高烧的热度不能使他如此痛苦,还因为未愈合的创口更是灼痛,沉进梦魇挣动间不断扯到肩膀伤处,深色的粗衣布料已经隐隐渗出了暗红。
    今安制住他的挣扎,伸手去拍他的脸,“虞兰时,醒醒。”
    许久,他昏昏然地睁开眼,里头水和光碎成一团,被明火一刺又闭上,而后虚虚地睁着,落在她脸上。
    脸颊先是下意识在她捧来的掌心蹭了几蹭。
    可惜他尚算清醒,沉湎不久,很快推开她的手,忍痛靠去一边,虚捂着肩头的伤,哑声问,“这是怎么了。”
    “你发高热了。”她的语速略快,这时候发烧可大可小,在手头没有药物时十分棘手,又想到他睡前时候的面色,压着心头火起,“这个热度早在你睡之前就烧起来了,刚才怎么不说,偏偏要忍到这个时候。”
    她当时已觉得有些不妥,但他避得远远的,句句不劳烦,句句说没事。
    这就是他所谓的没事?真是见了鬼,叫她怎可能不气怒。
    面对她的质问,他沉默了一会儿。垂顺的墨发圈围着他苍白的脸,沉寂得像要和身后灰墙上融作一体。
    见他不说话,今安伸手过去探他额上温度,谁料再次被避开,她不由得拧起眉心,“你究竟怎么了?”
    此间凝顿了片刻。
    “若不是怕我死了,你早就避我如蛇蝎。”他的声音轻轻的,没有丝毫怨怪之意,满是自厌,抬眼向她看来,“既如此,在河中你又何必救我。既如此,不如让我病死在这里算了。”
    今安霎时瞠目,全然不知他从哪里找出来的歪理,还说的这么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她简直要信以为真。
    “你是不是病糊涂了?哪里看到我避你如蛇蝎,还为着这种无来由的事情折腾自己。”
    是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最后这句今安险险没咽进肚里。
    真的很恼火,她费了大力气才把他拖到这里,拔箭上药生怕他有个好歹。他不领情就算了,竟然想要折腾死自己,还是为了这些什么狗屁不通的理由。
    在生死面前,什么理由都是狗屁不通的。
    虞兰时轻轻勾起个笑,惨白的,“你推开了我,三次。”
    三次?什么时候的三次?
    他还是记着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