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奈娜在椋鸟叽叽喳喳的叫声中醒来,这种声音变化多端的小鸟只存在于东斯卡和雅弗所地,和希克斯生活的那两年间,她曾无数次被它们的鸣叫唤醒。希克斯是个极其自律的人,无论前一天是什么时候休息的,第二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早起,但对她,从来都是随她睡到任意想起来的时候。
那些过往的画面,连同昨晚发生的事情一起,在她的脑海中掠过。奈娜在床上发了会呆,直到薇岚端着早餐进来,才回过神来。
餐盘上摆着今晨新鲜出炉的酸面包和风干的咸香肠,东部地区的人早餐不吃热食和甜食,大部分王都来的斯卡人未必能习惯,但奈娜之前在这里生活过,对这些食物其实很熟悉,现在吃起来,竟然还觉得有些怀念。
她看着薇岚忙着将她今天要穿的套装从箱中取出,心中思考着一些事情。政变成功后,她故意继续将薇岚留在身边作为贴身女仆,而不是送回法师部,就是想进一步考验和观察她,而薇岚也仍然保持着一贯的谦逊和冷静,奈娜知道,她这样宠辱不惊的人,实在不可多得。
“薇岚,你对次席法师的职位有兴趣吗?”她突然问。
薇岚看起来有些讶异,但一如既往地又很快收敛起了情绪,“任凭陛下安排。”
奈娜朝她微微一笑,“那委屈你再做一段时间我的女仆,等我们回到王都,我就让伊奥开始准备此事。”
薇岚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浅笑,“陛下请不要这么说,并没有什么委屈的,我其实很喜欢侍奉您,即使由我来这么讲,或许……有些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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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日,奈娜换上了军服式的裙装,扎起了长发,皮制的宽腰带将她的腰身衬得格外纤细,胸前的金丝盘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整个人看起来英气又妩媚。她和艾契等几名高级士官和随行官员站在主军帐外,等待希克斯的到来,路德则一如即往地跟在她身后,像是她的影子,只不过,他今天的神色有些沉重。奈娜知道他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有些惧怕希克斯,因此提议今天让他暂时回避,但他仍然坚持要一同前来。
作为军队中的一种和谈传统,双方正式碰面前,会交换一面各自的军旗,因此率先出现的是手中拿着深蓝色旗帜的卡吕,那面旗上绣着一种神话中的似豹似虎的纯黑色生物,这是雅弗所人的部族图腾。
艾契等人都没想到对方会派一个斯卡人来做这种事,一时间都有点不知作何感想。
和斯卡士兵交换完军旗后,卡吕瘦小却灵活的身子便一下跳下马,朝奈娜的方向躬身以示敬意。起身时,他对上奈娜的眼神,眸中立刻一亮,月牙形的眼睛也跟着弯了起来。
“奈……女王陛下。”
他看向她的眼神中不带任何责怪和质疑,只有一种近似于见到久别重逢的友人时会透出的关心和欣喜,这种真诚的目光让奈娜忍不住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她朝他点点头,“卡吕先生,您好。”
叁名士兵敲响军鼓,宣告谈判即将开始。
不一会,希克斯骑着马出现了,后面还跟着五名身负长剑的雅弗所人。他较之前其实没什么变化,仍穿着传统的雅弗所长袍,繁复的领口也依旧严谨地一直系到下巴处,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气质更加成熟和严穆了,只是站在那里,就能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他下马朝他们走来,眼神固着在奈娜的脸上,其中没有怨念、惊喜、怀念或者任何能称得上特殊的情感,宛如结霜了的湖般淡漠,奈娜几乎要觉得前晚在帐篷中发生的那几个热烈的吻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了。
她略微挺了挺胸膛,像是在为自己打气,脸上则对他展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语气也是彬彬有礼:“希克斯大人,感谢您今日前来。我们从王都带来了特色甜果,可以保存半年之久,请您收下品尝。对了,听说雅弗所地的黑果非常有名?我一直都想要尝试一下。”
一套典型的外交辞令,虚伪但必要。
希克斯盯着她,慢悠悠地说道:“没错,但你现在本事大得很,应该用不着我给你吧。”
“……”
君主是一个王国的颜面,她态度和善,他却这样无礼,斯卡一方的人显然都被冒犯到了,艾契当下便忍不住开口道:“阁下,请在面对女王陛下时使用敬语。”
希克斯甚至不屑于理他。
场面实在过于尴尬,奈娜觉得一直站在这里僵持也不是办法,于是侧了侧身子,说:“这里风太大,还请与我们一起进军帐中谈吧。”
一行人走进宽敞的军帐之中,根据和平谈判的惯例,佩戴武器者不能进入,因此雅弗所方只有希克斯和卡吕进去,而路德也需要等在外面。希克斯走过路德身边的时候,居然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人的身影隐入帐帘之后,紧紧抿住了嘴唇。
双方落座后,奈娜率先开口:“希克斯大人,我不拐弯抹角了——战争伤人伤己,您或许可以靠目前的战术把一切拖得足够久,但是您的族人未必能承受这期间发生的惨重伤……”
他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在谈判开始之前,我想要确认一件事。”
“当然。”
“半年多前,我曾经历过一场背叛,我怎么能够确定,这次对方不会故技重施?”
奈娜想,他指的当然是利维的那次阴谋,但是他说这话的时候,漆黑的眼睛这样深深看着她,总让她觉得……他在指另外一次背叛。
“我想您应该有听说,僭主利维已经被押入王都的牢狱,正在等待公正的审判和裁决,他的罪行不会不受到惩罚。而且,我可以和您保证,我和他不一样。”奈娜回答道,语气坚定。
希克斯突然笑了一下,“好,那就像你说的,不必拐弯抹角,我直接说出我的条件,怎么样?”
“……请说。”
希克斯往椅背上靠去,一个懒散的动作,他做来却气势非凡。他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带上你的军队和人民,滚回到西伦海的另一头,一路上,每遇见一个黑发黑眼的雅弗所人,就向对方跪下,为你们过去几百年的背叛、谎言、杀戮和奴役道歉。”
“放肆!”
“过分!”
“蛮族!”
奈娜两旁的人全部都唰地一下站起来,一个个怒不可竭,甚至有人猛地敲了一下桌子。
奈娜知道自己不能失态,于是她仍然逼迫自己坐在那里,心中却同样翻腾起愤怒。她死死地盯着希克斯,语气生冷到极致:“既然您如此没有诚意,那我们也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希克斯站了起来,“听起来是在赶人了。”
说完,便一甩袖子向外走去,而卡吕神色复杂地看了奈娜一眼,也转身跟着出去。
军帐之外,路德没想到谈判竟然如此快就结束了,有些措手不及地对上希克斯那充满无形压力的眼神,他差点就要下意识地喊出一声“老师大人”,好在又生生忍住了。
希克斯本不想理他,但看路德非要与他对视较劲,他脑中突然就浮现出那张被蹂躏得不像话的大床……
他感到一阵愠怒,轻巧地施了个小法术,让路德腰间的小匕首脱鞘而出,刀尖直直往他脖间刺去。
路德的反应已经算是够快,立刻也施法对抗,将匕首于半空中强行转了个弯,翻转朝下,却没想到希克斯借机施力,直接让匕刃擦着路德的脖颈而过。
那匕首掉在脚下的泥地上,温热的液体沿着细长的血痕流了出来,路德捂住脖子,脸色煞白,倒不是因为受的这点伤,而是因为那种男性自尊心受挫的感觉。
“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能伤人的不止有刀尖吗?”
希克斯看了眼身后的帐篷,神色冷漠。
“和她一样,不会的,永远都教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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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娜本就不期待这次谈判过程顺利,但也的确没想到希克斯会如此不给她留面子,他答应参加这次和谈,就是单纯想当着她的面进行挑衅和侮辱,而她作为女王,绝对不能忍受这样的行为。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好战争的准备。
晚上,她回到自己的帐篷中,这一次,他并未隐藏自己,而是直接点了蜡烛,坐在旁边,本就高大的身影被烛光拉得更长,投射到他身后的帐篷上,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奈娜盯着希克斯,冷冷地说:“您走错了吧,这不是谈判的军帐。”
“过来。”他只是这样对她说,用命令的口吻。
“像您白天说的一样,过来跪下道歉吗?不可能。”
她竟然会如此顶嘴和反抗他的意志,这让希克斯极其不悦。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却把每个字都念得很重。
“给我过来,别逼我教你。”
两个人第一次做的时候,他似乎对她说过类似的话,但现在,他们不是在床上,而她也有自己的骄傲要维护,于是她坚定地站在那里,拒绝服从他。
希克斯冷笑一声,没有耐心和她废话,直接对她施了法术,奈娜立刻感到一股不可抗的力量将她往他的方向拖拽,这力量粗暴而不知节制,停下的时候,她一下便控制不住地往地上跌去,只是在头快要摔到地面的时候,又被他强行拉住,现在这个姿势,反而真的很像她跪在他面前。
“我说了,别逼我教你,你把这当情趣?”
她被说得羞恼,因为某种程度上,这的确是他们以前的情趣,她假装越界,他假装生气,然后在床上惩罚她、事后再溺爱她,这种游戏,两人乐此不疲。
“放开我,希克斯。”她第一次在面对他时直接喊他的名字,只是说出来后,又觉得自己没做好准备,把那几个字念得过于羸弱,实在气势不足。
这的确没达到理想的效果,因为希克斯只是轻笑出声,然后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他。
“奈娜,还记得自己刚被我捡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一个可怜兮兮的哑巴女孩,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澡,浑身脏得像条流浪猫,你现在在我面前摆什么女王架子,嗯?”
她的眼睛幽幽地抬起来,对上他的,乖巧迷人的五官刻意做出瞧不起人的样子,这场景让希克斯心里感到一阵不受控制的悸动,那不完全是欲念,还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怜惜,怜惜她纤细的脖颈此刻承受着他强势力道的拉扯,怜惜她独自面对和承受世界的凶恶。
她走后的半年多之间,他无数次思忖过这件事——关于她为何选择突兀而贸然地离开,不来求助于他。是害怕?是自尊?是被强迫?是不信任?他甚至还荒谬地想过,说不定她只是单纯嫌弃他太老了。
或许当初他不该太急躁地占有她,而是应当更有耐心地哄骗她一步步放下防备,让她主动将身心交付于他……
明明对她很生气的,但现在却又只想告诉她,她是他念念不忘的存在。
希克斯想不出比爱上一个斯卡人更可怕的诅咒。
“奈娜,我是个可以一直禁食的人……”
他身体向前倾,用狂热的思念的吻吞噬她。
直到看到想吃的东西为止。